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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进:中美战略竞争尚未达到顶峰

更新时间:2020-01-18 11:00:58  |  来源: 民智国际研究院

一、大国战略竞争的终极目标 
 

我认为,大国战略竞争终极目标是崛起国构建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国际秩序。这个长时段过程可以切分成两个步骤:
 

第一,崛起国在实力上赶超守成国。
 

第二,取得国际秩序的领导权。
 

如果从一个理想状态来说,它应该是时间先后的问题,先在实力上赶超,然后取得领导权。
 

这个问题和1945年之前不一样,因为我们现在处于“大国无战争”时代。1945年是国际关系史上很重要的分水岭,1945年之前是无核时代,1945年之后是有核时代。
 

在无核时代这个问题非常好解决,构建国际秩序的问题太简单了,打仗就完了,大国参与霸权战争(包括两次世界大战),赢家构建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国际秩序,1945年二战结束美国就是这么干的。
 

但是1945年之后不行了,因为我们人类进入了核时代,核时代就使霸权战争不再可能,日后我们不可能再出现世界大战了。所以“大国无战争”是指大国之间不会再爆发战争,但是大国和小国,小国和小国之间依然会有战争,只是核国家之间不可能有战争了。
 

今后权力转移和秩序转型的时间会变得非常漫长。以二战和冷战对比为例,二战只打了几年,而冷战则有四十多年。
 

未来中美之间权力转移不知道会有多长时间,我感觉最起码要四五十年的时间。这个时间是非常漫长的。在这么漫长时间内国际秩序怎么转型,特别是崛起国怎么获得国际秩序领导权就变成一个问题了,就是在非战争条件下怎么取得领导权。
 

二、国际秩序的定义及构成要素
 

国内对国际秩序、国际格局、国际体系经常会有定义不是很严格,我采取了这样的定义:
 

国家依据国际规范采取非暴力方式解决冲突的状态,构成要素三个:国际规范、国际制度安排、国际主流价值观。
 

国际规范是规则以集合的方式体现在国际制度安排当中,每个国际制度安排,比如联合国这种制度安排的核心是一系列的规则组合。
 

国际主流价值观又是固化在规则和制度安排当中,如果大家看联合国宪章的话, 国际主流价值观在里面都有反映。
 

国际制度安排是国际秩序最核心的外在表现。其实国内秩序也一样,国内秩序体现在什么制度安排中呢?我想主要应该体现在法律上面。
 

当前的国际秩序是什么呢?我想应该就是西方人常说的自由国际主义秩序。
 

这个秩序包括政治支柱、经济支柱、军事支柱和思想支柱。 
 

三、以秩序转型为目标的大国战略竞争
 

如果未来大国战略竞争是以秩序转型为目标,大国战略竞争对象和领域,现在不能打仗,竞争对象和领域就是制度,目标就是制度领导权,取得国际制度领导权就取得国际秩序领导权。
 

要想取得制度领导权或者国际秩序领导权,就要有足够的实力,因为实力是制度竞争的基础。
 

制度又为实力竞争提供一个平台和帮助,大国是在制度框架内展开实力竞争。但是大国对于秩序或者制度领导权的竞争属于零和博弈,不能实现双赢。
 

现在有三个问题值得思考:
 

1.在现有秩序下,崛起国能不能实力上赶超守成国?

2.现有秩序下,崛起国能不能实现国际秩序领导权的变更?

3.理念(意识形态/价值观)在战略竞争中的多少?
 

1.实力赶超问题
 

崛起国面临“崛起困境”,意思是崛起国与守成国的实力差距越小,崛起国受到来自守成国的压力越大。十年前,美国对中国施加什么压力,和今天美国对中国施加什么压力,一比就知道,两者差距非常大。
 

守成国利用现行秩序赋予它的更加优势,全力封堵崛起国的崛起。现行秩序是守成国构建的,在各种制度安排中占有权力优势,所以它会利用现有的优势封堵崛起国。
 

当然,崛起国也会利用守成国对部分国际制度控制力的下降来继续获益。最典型就是美国现在对WTO的控制力下降,而中国认为自己在WTO是能继续获益的,所以现在美国很不满,在WTO中不断搞破坏。
 

现在问题来了,中国一直说自己是现行秩序的坚定维护者和改革者,那么改革的力度有多大?而且你一改革,就有人说你在搞“修正主义”,破坏国际规则。
 

2.国际秩序领导转换化问题
 

我根据国际制度内的权力分配结构把国际制度分成三类:
 

(1)权力分享型
 

指在该制度内,大国之间权力(投票权或话语权)基本上平均分配,没有一个国家的权力占明显优势。
 

联合国是比较典型的权力分享型制度。联合国安理会内5个常任理事国,每个常任理事国都有否决权,意味着没有一个常任理事国在安理会内占据权力优势。
 

崛起国和守成国对权力分享型制度的改革动力都比较低,比如对于联合国安理会改革问题,五个常任理事国都没有动力去改革,因为我们每个国家对这种权力分配格局都是满意的,满意就没有动力改革。
 

而且在这种格局下,谁也不可能在制度内获得更大的领导权,我获得不了,你也获得不了,你满意,我也满意,所以改革的事就算了。
 

(2)权力占优型
 

是指有一个或者少数国家权力在这个制度有明显优势。
 

IMF、世行是非常典型的权力占优型制度,因为在这些制度中,成员国按照份额多少来获取投票权,这类似于公司董事会管理制,在董事会中有人份额多,有人份额少,份额多的投票权就大。
 

崛起国对这种制度改革动力比较高的,崛起国一开始这种制度中份额和投票权比较小,随着实力增长,觉得自己应该在这种组织上具有更大的投票权和话语权。
 

守成国不愿意看到这点,会极力阻止崛起国在这类制度中领导权的增加。这样双方就会有博弈,博弈结果可能是两种:有限增加、无法增加。
 

现在,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在IMF和世行中的投票权有有限增加。获得这一成果的难度是很大的。2010年这两个组织就通过改革决议,但一直到2017年美国人实在拖不下去了,国会才通过一个同意改革的决议。
 

崛起国也可以通过另起炉灶的办法,另建一个本国权力占优的制度来与旧制度竞争。比如,中国采取了平行策略,一方面要求在IMF、世行投票权增加,另一方面组建了亚投行,搞了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。
 

(3)权力独占型
 

就是守成国排斥崛起国,你不能参加这个制度,美国建立的双边军事同盟和当时的TPP都属于这类。
 

CPTPP中国也没有参加,你可以跟日本人谈,可能我们没有谈过。我们对这类制度很不满。守成国用来向崛起国施压的工具,军事同盟、TPP这类的,我们对这个持反对态度。
 

通常倡导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制度安排,形成制度间的竞争,比如针对美国军事同盟,我们一直说你搞军事同盟就是冷战思维,不符合现在和平发展潮流,我们以前搞的亚太倡导多边合作制度,支持东盟搞多边安全,自己搞亚信会议这类会议安排,我们提倡的和美国完全不一样,会形成制度间的竞争。竞争最后的结果不好说,因为这是长期的过程。
 

四、中美竞争
 

1. 中美实力竞争
 

中美之间已经形成了综合性竞争,美国正在对中国进行全面封堵。
 

在经济和科技方面,美国试图“规锁”中国,即用一套新的国际规则来规范或限定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进步,借此锁定中国在全球价值链的位置,以保持中美间的科技差距,经济上的差距。
 

在军事方面是三管齐下:保持军费和装备的领先水平;强化同盟关系;利用国际法。现在强化同盟关系特朗普是不做的,因为它是非典型的总统,其他美国总统对盟国是比较重视,只有他对盟国不重视。但是不排除特朗普之后的总统去做,长期来看,不排除美国继续强化同盟关系。
 

利用国际法,比如美国总是指责中国的某些行为违反国际法。中国反驳就说我们没有违反国际法,你说的国际法不是国际法,是你认为的国际法。双方在这方面有不同见解。
 

日后也不排除美国利用军备竞赛来规锁中国。军备竞赛可是导致苏联解体重要的外部因素之一。当年美国人就把苏联拖入了苏联最不擅长的军事领域,就是搞所谓的“星球大战”计划,结果苏联人撑不住了。今后,美国可以把中国拖到最不擅长的某个领域进行竞争。

 

2.中美制度竞争
 

中国无意挑起权力分享型制度内的领导权,比如联合国。
 

中国乐见本国在权力占优型制度内制度性话语权的提升。例如IMF,世界银行。
 

问题是这种改革是有上限的,我们在权力占优型型制度内的话语权提升或者投票权提升,上限不能危及美国话语权优势,不可能中国以后的经济实力超过美国之后,美国说我把IMF中的实际上的一票否决权给你。放弃一票否决权我觉得是不可能的。据说,IMF的份额和投票权是有计算公式的,理论上存在当一个国家实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,根据公式计算出的份额和投票权会超过美国。
 

但美国的制度性话语权优势是固化在这个组织章程当中的,这是一个政治问题,不是哪个国家可以利用什么计算公式能突破的。你知道这是一个非中性的条款,但是你改变不了那个章程。
 

SWIFT(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)是一种特殊的权力占优型制度,名义上是非政府组织,由一个类似于公司董事会的委员会管理,美国和欧盟都对它具有较大的监督权力,因为SWIFT总部在布鲁塞尔,而SWIFT的数据中心在美国弗吉尼亚。
 

美国可以通过这个机构,暗中掌握全球金融交易信息。比如,美国反恐的时候要求SWIFT交出恐怖组织进行金融交易的数据,这次对伊朗制裁也是要求SWIFT提供伊朗的金融交易数据。SWIFT照它的意思办了之后,导致没有国家的公司敢和伊朗做生意了,因为所有数据都被美国人监控住了。这是非常特殊的权力占优型制度。
 

中国现在也开始另建国际制度形成中美制度间竞争。比如我们组建亚投行的时候美国是极力阻挠的,但是美国不是一概反对别国建立国际金融组织的。当年日本人建亚开行美国人不反对,欧洲国家建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美国人不反对,伊斯兰开发银行美国也不反对,为什么极力反对亚投行?
 

因为那些国际金融组织对它不构成威胁,日本等国是不可能挑战美国领导地位的。但是中国人搞美国就担心。
 

中国反对美国权力独占型制度,比如同盟组织,中国倡导多边安全合作机制,现在搞各式战略合作伙伴关系,通过这种方式与美国的同盟体系相抗衡。这两种制度安排各有优劣,中小国家在其间可以对冲渔利。这两种制度就会有漫长的平行竞争期,一方很难代替另一方。

 

3.大国理念(价值观)竞争
 

理念/价值观/意识形态是指导社会应当如何运作的观念与规则,以及一套社会构建蓝图,或者关于什么是美好社会以及如何建设美好社会的系统化、理论化思想。
 

它是固定在国际规范和国际制度当中的,外在表现就是规则之争和制度之争。
 

但是这个竞争比权力竞争有一定的滞后性,不是两国发生权力竞争,就会有理念竞争,只有当两国物质性差距缩小到一定程度之后,双方的理念竞争才会逐渐展开。
 

美国老想挑这方面的事儿,但是我们不应战,双方这方面的竞争现在不激烈,它有一定滞后性。
 

但是理念和权力具有互补性,权力是理念竞争的物质基础,而理念为权力竞争指引方向。理念竞争是内生于权力竞争的。以前国际关系理论似乎认为这两者是两码事,理念竞争是理念竞争,权力竞争是权力竞争,特别是国际关系现实主义是这么认为的。
 

但是我现在觉得这不应该是两件事,我认为理念竞争是内生于权力竞争的,不存在单纯的大国权力竞争。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中认为大国竞争是单纯的权力竞争,可以加入也可以不加入理念色彩。
 

但我不这么认为,我认为大国权力竞争从全周期来看,到时候一定会发生理念竞争,最后的竞争模式是权力+理念的复合竞争模式。
 

只不过从现在的中美关系来看,这种复合竞争模式表现得不是很明显,日后可能会表现更加明显。
 

中美之间的理念竞争会长期存在,激烈程度缓慢上升。
 

为什么是缓慢上升?
 

当年美苏之间的权力竞争和意识形态竞争是同时全面爆发的,导致当年冷战一爆发世界就分裂成两个体系,两个体系之间存在激烈的竞争。
 

中美战略竞争不是这样的,中美没有各自建立自己的体系,两国同处一个国际体系当中,中国一直主张现有体系合法性,主张维护和改革现有体系,因此中美理念竞争的激烈程度目前不大,今后将缓慢上升。

 

以上就是我一段时间以来对国际秩序转型问题的一点思考。谢谢大家!

作者徐进,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政治理论研究室主任、研究员

来源:本文根据作者2019年12月27日在民智国际研究院的演讲整理而成
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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