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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出好戏》:不完美的政治寓言

更新时间:2018-08-15 15:58:52  |  来源:转载

黄渤自导自演的新片《一出好戏》,被公认为是关于人性和人类社会的寓言。而作为一则政治寓言,《一出好戏》并不完美,但是我认为这个“不完美”其实是件好事。
 


在中国文学传统里,政治“寓言”有悠久的历史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采用“美人香草”的寓意手法,已超过了《诗经》中的“比兴之义”,而构成一种象征体。历代的评论家和文人骚客,以明君贤臣的政治寓言来解读和引用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”和“众女嫉余之娥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淫”的典故。它已经变成文人彼此沟通寄托的“密码”。
 

但是《一出好戏》像是一个中国社会现形记的“真人秀”:主角马进(黄渤饰)是一个摸爬滚打的销售职员,他工作的公司因为即将上市,老板张总(于和伟饰)组织全体员工出海团建。在海上行驶中的船上,马进突然发现小兴(张艺兴饰)帮他买的彩票居然中了6千万!眼看他就要咸鱼翻身了,却没想到由陨石激起的海啸打翻了船,把整个团队送到了一座无人荒岛。
 

表面上看来,《一出好戏》是一个围绕企业组织的团队求生故事,但是在一座荒岛上,团建的秩序被打乱了,本来为了激发“团结力”的行程,因为求生的本能,自然形成不同意识形态的派系,也重新激发了对领导力、组织力和体制的论争。曾经服务于特定权力的“知识阶层”,也必须面对重新认知的过程。因此他们的所作所为,不可避免地带有政治组织的象征意义。
 

影片一开始一连串的新闻,报道了美国、日本、法国以及世界各国专家,对于陨石坠落可能造成的影响而发表不同的预测。天文专家史教授在接受中国电视访问的时候表示,陨石只会是地球的擦边球,不会造成真正的影响。
 

史教授应邀参加团建,当陨石激起吞噬船只的海啸后,他才改变说辞,承认他其实早知道其他专家的预估才是正确的。这表示,早先史教授并没有对电视观众说实话。
 

史教授引经据典,以古代天象治国之言来诠释陨石现象,是不是令人想起最近某些学术“大咖”借独立“科学方法”研究之名,而以循环论证的方式印证“政治正确”的观点?
 

而影片中三种领导力风格,分别代表了三种组织力和三种体制:
 

1.独裁者的丛林法则
 

船难伊始,生存为第一要务。因此众人拥戴曾经从军队退役、又有驯服猴子和狗熊经验的游船司机小王(王宝强饰)为“王”。“王”带领大伙儿找山洞避雨生火、爬树摘果子、抓鱼。他讲求基本求生的技能,他的“政治哲学”是劳动者才有资格分食。作为不属于公司上下级的外来人,他能够由丛林法则演绎出什么管用,什么不管用。
 

小王的管理逻辑是:先到先得,没有不劳而获。对他而言,管理人才完全没用,老领导像张总不能贡献劳力,应该被批斗。“我们当前最重要的目标,第一是生存,第二是生存,第三还是生存。”
 

诉诸原始的欲望,小王用独裁的方式治理,因为驯人比驯兽更容易。随着他的大权独揽,他的管理手法日益残虐。
 

2.利己主义者的物品交换体系
 

张总发现了一艘古沉船,里面充满了生活用品和宝物。他代表了旧社会既有的组织架构和价值,在满足了口腹之欲之后的下一个阶段,最重要的议题是对于资源的分配。
 

张总承袭了旧世界的框架,他的动机是保护既得利益者的权益。他对于发现的宝物的所有权及分配并没有提出合理的解释,主张以船上发现的两副扑克牌代表货币,作为交换物质的共同机制。但是,在荒岛上,价值的转换视新的情况而定。“只要是这个岛上再也生不出来的东西全是宝贝。”
 

借着他制定物品交换体系的规则,张总可以确保个人的私利。后来被识破在市面上流通的纸牌,其实多出他所声称的限量发行的两副。这是典型的在共有资源上借着分配的掌握而实行私产化特权。
 

3.梦想主义者的“新社会”
 

小职员马进原本是一个狂执死啃《成功学》的社会小人物,他与远房堂弟小兴是旧社会的被领导阶层。他背负着巨额债务,在片首看着修不好的破车,马进的名言是:
 

“有钱的永远是有钱,没钱的永远是没钱。”
 

即使海难暂时把众人打成“平等”,后来的剧情证明这句话不幸一语成谶。
 

迟到的马进和小兴追赶着团建的交通车,同事不等他们便出发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无足轻重,没有他们团建照样启行。在电影视觉上,马进和小兴就是被这个队伍、这个时代落下的人。
 

马进并没有高标的梦想:他习惯性地买彩票,希望一夜暴富,才能够向暗恋已久的同事姗姗(舒淇饰)表白。
 

正因为中奖的事实属于一个可能已经被摧毁的旧世界,马进在荒岛上的身份定位也一直悬疑在一条彩鱼和咸鱼之间,一个英雄和反英雄之间,一个富豪与穷人之间。
 

马进和小兴代表了用梦想治理的乌托邦,也象征着“技术贤能”的政治理念。作为社会的底层,小兴却有着在岛上需要的技术含量,他用修好的电力系统和手机中亲人的视频,成为引导众人精神念想的力量。
 

但是技术领导并不能克服旧观念里的等级制度。因此小兴的“黑化”便是糊弄老领导和其他难友,他逼迫老张签署房子过户,以为回到旧世界后,过户契约会让他有本钱翻身。
 

马进和小兴的梦想制度,并不是高标的精神主义,因为反讽的是,这个梦想的内涵其实是一张价值可以是6千万人民币,也可以是零的彩票!90天的兑奖期限,也就是梦想的有效期限。
 

马进必须在彩票兑换期限90天之内回到“旧世界”:
 

“爷的彩票中了六千万人民币,服吗?”
 

“中六千万不夸张;夸张的是在这里知道中了六千万。”
 

当众人为生存汲汲营营,走一步算一步,完全没有发现新大陆的欲望,马进对回到旧世界却有坚决的渴望,甚至造筏与小兴企图跨洋回到过去,为此还丢了一只鞋子。“你放心咱们肯定能回去。”
 

但是种种迹象,包括漂浮在海上的死去的北极熊(片中说成“南极熊”),显示整个旧世界可能已经毁灭于陨石末日。当马进在《成功学》书上写的90页日历撕到最后一页时,彩票废了,触目只有盈天而降的彩鱼,吃不完,掉在树上像圣诞树。
 

“这是彩票啊,这是老天爷把咱的奖给兑了。”
 

后来马进和小兴发现海洋中有大艘游轮可以营救之时,他们决定独自回去旧世界,如此才能摆脱老领导和旧组织,独享财富。小王同时也看到游轮了,但是马进和小兴抢在他面前,在众人面前,把小王说成一个疯子,让众人以真为假。
 

于是没有人相信小王关于营救船只的“真话”。在这个颠倒的世界,即使后来马进要众人相信营救游轮的真确性时,众人却以假为真。
 

“真的假的,有那么重要?”
 

“因为假的东西太美了,我太想把它变成真的。”
 

剧终马进冲往营救船时跌落悬崖,却又大命不死,重回荒岛,众人已离开,只剩下姗姗等候着他。没有欺骗,没有背叛,彼此眼里只有对方,只有爱。
 

马进虽然没有得到暴富,他成了笑到最后的“赢家”。
 

迟来的姗姗变成马进的安慰奖,因为不论在重新组织的“新社会”或是回到拯救他们的“旧社会”,社会体制都没有办法提供组织性的“公义”。
 

“要是爷成了,开着三层大游艇回来接你!”这曾是马进对姗姗的许诺,也表示即使在荒岛上,他还是没有摆脱“财力=成功”的定义。
 

《一出好戏》虽然以末世毁灭灾难片《2012》为雏形,但是它的格调其实更像塞缪尔•贝克特的经典荒诞剧《等待戈多》,故事主轴讲述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二人徒劳地等待“戈多”的到来。
 

等待,是唯一的剧情,除了等待还是等待。而主角所等待的“戈多”从未出现在剧场舞台上,引来许多评论者认为(但贝克特不认为如此简单)“戈多”就是“上帝”,象征着20世纪西方自尼采宣布“上帝已死”之后的信仰危机。
 

如果说《等待戈多》等不到救世主,在《一出好戏》中金钱似乎变成替代的神祗。它变成界定身份、阶级、权利和幸福的“符号”,就像一张彩票,它变成等待的终极奖品。于是,《一出好戏》里的无尽等待,除了“救援”之外,背后还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等待?
 

在这部略显冗长的影片里(我认为应该砍掉40-50分钟),荒岛的荒谬和虚幻,却让我们看到了比中国社会现实还写实的真实。它讲的寓言,可以是企业的“微型政治”,也可以是人类文明的政治形态比喻。至于它为什么冠上了似乎与这部片子完全沾不上边的片名?我想,如果有人想要就现实“对号入座”,这或许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:这不过是一出好戏,别当真!
 

但是,《一出好戏》的寓言既有特定社会的“特殊性”,也有普世的“共通性”。作为一个政治寓言,我庆幸它不让人“对号入座”的“不完美”,因为向来中国电影最弱的一环便是对复杂人性的刻画。一个不完美的政治寓言,才能让人欲言又止、回味无穷。

(作者/影评人刘裘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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